念念不忘,必有回响
无论世界是大是小,善意总能让人变得熟悉而亲切,有泪可流,却不是悲凉。 父亲去世10年后,在我的软硬兼施下,母亲终于同意来郑州跟着我——她最小的女儿一起生活。这一年,母亲70岁,我40岁。70岁的母亲瘦瘦的,原本只有1.5米的身高,被岁月又缩减了几厘米,看起来更加瘦小,面容却仍然光洁,不见太多沧桑的痕迹,头发亦未全白,些许黑发倔强地生长着。
我们借了一辆车回去接她,她早把居住了几十年的老屋收拾妥当,整理好了自己的行李。那些行李中有两袋面,是她用家里的麦子专门为我们磨的,这种面有麦香。但那天,那两袋面我决定不带了,因为车的后备箱太小,我们要带的东西太多。母亲却坚持把面带着。一定要带,她说。
她这样说的时候,我忽然愣了一下,看着她,便想明白了什么,示意先生把面搬到里屋,我伸手在外面试探着去摸。果然,在底部,软软的面里有一小团硬硬的东西。如果我没猜错,里面是母亲要给我们的钱。
把钱放在粮食里,是母亲很多年的秘密。十几年前,我刚刚结婚,在郑州租了很小的房子住,正是生活最拮据的时候。那时,我最想要的不是房子,不是一份更有前途的工作,只是一个像样的衣柜。就是那年冬天,母亲托人捎来半袋小米。后来先生将小米倒入米桶时,发现里面藏着500块钱,还有一张小字条,是父亲的笔迹:给梅买个衣柜。出嫁时,母亲给我的嫁妆中已有买衣柜的钱。后来她知道我将这笔钱挪做他用,便又补了过来。那天晚上,我拿着10元一张厚厚的一沓钱,哭了。那些年,母亲就是一次次把她节省下来的钱放在粮食里,让人带给我,带给大姐二姐,在我们都出嫁多年后,仍贴补着我们的生活。但那些钱,她是如何从那几亩田里攒出来的,我们都不得而知。这一次,即使她随我们同行,也还是将钱放到了面袋里,在她看来,那是最安全的。
面被带回来后,我把钱取出来交还母亲,母亲说:这是我给童童买车用的。童童是她的外孙,这段时间他一直想要辆赛车,因为贵,我没有给他买,上次回老家,他许是说给母亲听了,母亲便记下这件事。2000块,是她几亩地一年的收成吧,我们都不舍得,但她舍得。记忆中,母亲一直是个舍得的人,对我们,对亲戚,对左邻右舍,爱舍得付出,东西舍得给,钱舍得借,力气也舍得花。有时不知道她一个瘦小的农村妇人,为什么会这样舍得。母亲住下来,每天清晨,她早早起来做饭,小米粥、小包子、鸡蛋饼……变着花样儿。中午下班我们再也不用急赶着去买菜,所有家务母亲全部包揽。阳台上还新添了两盆绿盈盈的蒜苗,有了母亲的家,多了种说不出的安逸。
母亲带来的两袋面,一袋倒入桶里,另外一袋被先生放到了阳台上。过了几天,我却发现阳台地板上的那袋面被移到了高处的平台上晾晒。先生是个粗心的人,应该不会是他放的,我疑惑地问母亲,她说:啊,我放上去的,晒晒,别坏了。我一听就跟她急了,那平台,一米多高,那袋面,六七十斤,身高不足1.5米,体重不足90斤的母亲,竟然自己把它搬了上去。我冲她大喊:你怎么弄上去的?那么沉,闪着腰怎么办?砸着你怎么办?出点儿事怎么办……一连串地凶她。她却只是笑,围着围裙站在那里,等我发完脾气,小声说:这不没事吗?有事就晚了!我还是后怕,但更多的是心疼。直到母亲向我保证,以后不再干任何重活,我才慢慢消了气。
母亲来后不久,有天对先生说:星期天你喊你那些同学回家来吃饭吧,我都来了大半个月了,没见他们来过呢。先生是在郑州读的大学,本市同学的确很多,关系也都不错,起初还会在各家之间串门,但现在,大家都已习惯了在饭店里聚会。城市生活就是这样繁华而淡漠,不是非常亲近的,一般不会在家里待客了。我便替先生解释:妈,他们经常在外面聚呢。母亲摇头,说:外面哪儿有家里好,外面饭菜贵不说,也不卫生。再说了,哪儿能不来家呢?来家才显得亲。然后,母亲态度坚决地让先生在周末把同学们带回家来聚一聚。我们拗不过她,答应了。
先生分别给同学中几个关系最亲近的老乡打了电话,邀请他们周末来我们家。周末一整天,母亲都在厨房忙碌。下午,先生的同学陆续过来了,象征性地提了些礼品。我将母亲做好的饭菜一一端出,那几个事业有成、几乎天天在饭店应酬的男人,立刻被几盘小菜和几样面食小点吸引过去。其中一个忍不住伸手捏起一个菜饺,喃喃说,小时候最爱吃母亲做的菜饺,很多年没吃过了。母亲便把整盘菜饺端到他面前,说:喜欢就多吃,以后常来家里吃,我给你们做。那个男人点着头,眼圈忽然就红了,他的母亲已经去世多年,他也已经很久没回过家乡了。
那天晚上,大家酒喝得少,饭却吃得足,话也说得多。那话的内容,也不是平日在饭店里说的生意场或单位里、社会上的事。很少提及的家事,被慢慢聊起来,说到家乡,说到父母……竟是久违的亲近。那以后,家里空前热闹起来。母亲说:这样才好,人活在世上,总要相互亲近的。
母亲来后的第三个月,一个周末的下午,有人敲门,是住在对面的女人,端着一盆洗干净的大樱桃。女人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说:送给大娘尝尝。我诧异不已,当初搬过来时,因为装修走线的问题,我们和她家闹了点儿矛盾。原本就不熟络,这样一来,关系更冷了下来,住了3年多,没有任何往来。连门前的楼道,都是各扫各的那一小块儿地方。她冷不丁送来刚刚上市的新鲜樱桃,我因摸不着头脑,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。她的脸就那样红着,有点儿语无伦次:大娘做的点心,孩子可爱吃呢……我才恍然明白过来,是母亲。母亲并不知道我们有点儿过节,其实即使知道了,她还是会那么做,在母亲看来,远亲不如近邻是句最有道理的话。所以她先敲了人家的门,给人家送小点心,送自己包的粽子,还送自己种的新鲜小蒜苗……诚恳地帮我们打开了邻居家的门。后来,我和那女人成了朋友,她的孩子也经常来我们家,奶奶长奶奶短地跟在母亲身后,亲好得犹如一家人。
邻居们,不仅仅是对门,前后左右,同一个社区住着的许多人,母亲都照应着。她常在社区的花园和先生同事的父母聊天,帮他们照顾孙子。不仅如此,还有物质上的往来,母亲常常会自制一些风味小点,热情地送给街坊四邻,这也是母亲在农村生活时养成的习惯。小点心虽然并不贵重,却因有着外面买不到的醇香味道,充满了浓浓的人情味。
有一次,得知先生一个同事的孩子患了白血病,母亲要我们送些钱过去。因为是来往并不亲密的同事,我们只想象征性地表示一下,母亲却坚决不答应,说,人这辈子,谁都可能会碰到难事,你舍得帮人家,等你有事了,人家才会舍得帮你。孩子生病对人家是天大的难事,咱们碰上了,能帮的就得帮。我们听了母亲的。
在母亲过来半年后,先生竟然意外升职,在单位的推荐选举上,他的票数明显占了优势。先生回来笑着说:这次是妈的功劳呢,我这票是妈给拉来的。我们才发现,最近我们的人际关系竟然空前好起来,那种好,明显地少了客套多了真诚。一个字都不识的母亲,只是因为舍得,竟不动声色地为我们赢得了那么多,是我们曾经一直想要赢来却一直得不到的。再想她说过的话:你舍得对人家好,人家才会舍得对你好。于她,这是一个农村妇人最朴实本真的话;于我们,无疑是一个太过深刻的道理。
温煦的日子里,我很想带母亲到处走走。可母亲因为天生晕车,坐次车如生场大病,于是常拒绝出门。那个周末,我决定带她去动物园。母亲说:没有见过大象呢。动物园离家不远,几站路的样子。母亲说:走着去吧。我不同意,几站路,对一个70岁的老人,还是太远了。可她又坚决不坐车,我灵机一动,妈,我骑车带你去。母亲笑着同意了。我推出车子,小心地将她抱到前面的横梁上,一只胳膊刚好揽住她。抱的时候,心里一疼,她竟然那么轻,蜷在我身前,像个孩子。
途中要经过两个路口,其中一个正好在闹市区。小心地骑到路口,是红灯,我轻轻下车,还未站稳,却有警察从人流中穿过来,走到我面前说:不许带人你不知道吗?还在前面带。说完,低头便开罚单。母亲愣了一下,攥着我的胳膊要下来,我赶忙扶稳她,跟那个年轻的警察说了声对不起,解释说:我母亲晕车,年纪大了,不能坐车,我想带她去动物园看看……
警察也愣了一下,这才看清我带的是一位老人,还不等他说什么,母亲责备我,你怎么不告诉我城里骑车不让带人呢?然后坚持要下来。我正不知所措,那个警察伸手一把搀住了母亲,大娘,对不起,是我没有看清楚,城里只是不让骑车带孩子,您坐好。然后他忽然抬起手,向我认认真真地敬了个礼。接着,他转身让前面的人给我腾出一个空间,打着手势,阻止了四面车辆的前行,招手示意我通过。我带着母亲,缓缓地穿过那个宽阔的路口,四面的车辆静止行人停步,只有我带着母亲在众人的目光里骄傲前行。
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受到如此厚重的礼遇。因为母亲,因为舍得给予她一次小小的爱,一个萍水相逢的年轻警察,便舍得为我破例,舍得给我这样高的尊敬。这礼遇,是母亲送给我的。
母亲是在跟着我第三年时查出肺癌的。结果出来以后,有个做医生的朋友诚恳地对我说,如果为老太太好,不要做手术了,听天命尽人事吧。这是一个医生不该对患者家属说的话,却是真心话。和先生商议过后,决定听从医生的安排,把母亲带回了家。又决定不向母亲隐瞒,于是对她讲了实情。母亲很平静地听我们说完,点头说,这就对了。然后,母亲提出要回老家。
母亲在世的最后一段时间,我陪在她身边。药物只是用来止疼,抵挡不了癌症的肆虐。她的身体飞快地憔悴下去,已经不能站立,天好的时候,我会抱她出来,小心地放在躺椅上,陪着她晒晒太阳。她渐渐吃不下饭去,喝口水都会吐出来,却从来没有流露过任何痛苦的神情,那些许黑发依旧倔强地蓬勃着,面容消瘦却光洁,只要醒着,脸上便漾着微微的笑容。那天,母亲对我说:你爸他想我了。妈,可是我舍不得。我握着她的手,握在掌心里,想握牢,又不敢用力,只能轻轻地。梅,这次,你得舍得。她笑起来,轻轻将手抽回,拍着我的手。但是这一次,母亲,我舍不得。我说不出来,心就那么疼啊疼得碎掉了。母亲走的那天,送葬的队伍浩浩荡荡,从村头排到村尾,除了亲戚,还有我和先生的同学、朋友、同事,我们社区前后左右的邻居们……很多很多人,里面不仅有大人,还有孩子,是农村罕见的大场面。
队伍缓缓穿行,出了村,依稀听见围观的路人中有人议论,是个当官的吧?或者是孩子在外面当大官的……母亲这一生,育有一子三女,都是最普通的老百姓,不官不商。母亲本人,更是平凡如草芥,未见过大的世面,亦没有读过书,没有受过任何正规教育,她只是有一颗舍得爱人的心。而她人生最后的盛大场面,便是用她一生的舍得之心,无意间为自己赢得的。
帅帅是我们那儿一个家喻户晓的傻子。按说他名儿不叫帅帅,最开始大家叫他小傻子,他知道不是好称呼,不答应。但有人开玩笑夸他帅时,他就跟着傻乐,叫他帅帅,他会嗯上一声,帅帅这名字就叫开了。
帅帅家在城边的乡下,上面有两个姐姐。他很小时父亲去世,10多岁时,母亲也病逝,一个姐姐嫁到异乡,一个姐姐虽留在县里,但活得很辛苦。帅帅就顺理成章地流浪了。
最早遇到帅帅时,我上小学。他比我们大几岁,整天在街上溜达,穿得破破烂烂,很老实,嘴永远半张着,口水滴在身上,胸口黑乎乎一片。
帅帅的破褂子上,有两个巨大的口袋,不知谁给缝的,永远鼓着,里面装着他的一切。有没吃完的馍、饼,有他参加红白事人家给的香烟,还有他的垃圾。每次叫他玩啥之前,他都跪在那儿,把兜里乱七八糟的全掏出来,要走时再一一装回去。
他也饿不着,小小的县城,不管走到哪儿,东家一口西家一块的,总有人塞吃的给他。那会儿我们也不嫌他脏,骑马打仗,他永远是马。跳皮筋,他就一直像木头一样杵在那儿,帮我们撑着皮筋。他从不抱怨,能跟我们一块玩已经很开心了。玩到晚上,我们被爹妈一个个拎回去,剩他自己在路灯下站着。他睡觉的地方不固定,路边、桥洞、待拆的仓库、水泥管道……哪儿都能睡。北方的冬天很冷,但也没冻着他,谁家没点破衣服烂被子啥的,街坊们见了就塞给他。他没啥记性,被褥太大也背不走,在哪儿睡上几天,迷路回不去了,东西也就扔那儿了。经常在街上见一些大娘婶子追着要拧他耳朵:兔崽子!那么好个被子给你了,你给我扔哪儿了?帅帅傻笑着往前跑,缩着脑袋,不停。
我初中时,帅帅差不多就成年了。身高一米八几,体重得有200斤。也不知道是谁起的头,大家开始拿他开玩笑了:帅帅长大了,该娶媳妇啦!看上哪家的闺女没?给你做个媒……不知是人们调侃多了,还是他的自然反应,还真经历了次爱情——对象是城南的一个女孩,家里是开化肥代销点的,女孩在店里帮忙。人很清秀,心也好,店里有没用完印着广告语的背心,帅帅路过时,女孩总拿些给他,偶尔也给他端口吃的。在好事者的怂恿下,帅帅还鼓起勇气进店里一次,把自己兜里的家伙什一股脑全掏了出来,搁在地上,扭头就跑,姑娘在人们的哄笑声中尴尬地关上了店门。
无聊的小城,就指着这点八卦热闹了。人们路过时,会戏谑地往店里瞅上一眼:喏,那就是帅帅媳妇吧?没过多久,当帅帅又一次习惯性蹲在对面时,女孩的哥哥从店里出来了,揪着帅帅的领子拽起,掐着脖子往后推,一直推到街口。那之后,帅帅就很少去城南了。
城北有个大湖,夏天的傍晚,全民的娱乐项目就是去湖里洗澡,算是个自然浴场。但每年总有几个顽童因私自玩水溺亡。帅帅在湖边待久了,见多了气急败坏的父母连打带骂将自家下湖玩水的孩子薅走,慢慢他有样学样,每当小孩子没大人带着私自下水时,他就大叫着冲过去将孩子拽上岸。人们看到后赞不绝口,帅帅做得对!这是在救人哪!帅帅被这么一夸,干劲儿更大了,成天在水边守着,背上的皮被晒脱了一层,像剥了一半的烤红薯。小孩不敢乱下水了,都知道有傻子守着呢,为人父母的也多少有些宽心。
湖水每天冲着,滩土的沙子总是越来越少,县里隔段时间就拉几车补上。运沙的工人来了,帅帅就凑着热闹帮忙。在一次运沙的途中,帅帅在拖车里睡着,从高高的沙堆顶上滚了下来,摔在路中间。也该他命好,摔在了陈爷家门口。陈爷拨开不知所措的人群说,把他抬我院里吧。
陈爷是个佝偻的老头,一生未婚。他年轻时在乡下做赤脚医生,后来搬到了城郊,在自家院里开个诊所,给人看些头疼脑热的病。帮过不少人,大家见面都叫声陈爷。但前两年县里统一取缔没执照的诊所,拆走了他的医生招牌。
大家七手八脚把帅帅抬了过去,陈爷先给他止血,帮他包扎好,还腾出一间西屋让帅帅在里面养病。帅帅那点皮肉伤,很快就好得差不多了。人们都夸陈爷医术好,不但治好了帅帅的伤,连以前他半张着的嘴也合上不再流口水了。陈爷笑着说,啥医术啊,一天三顿都让他吃饱了,嘴就合上了。帅帅能下床走动后,又跑到湖里面泡着。陈爷把他揪了回来,帅帅咿咿呀呀地说:救人……陈爷说:淹着你昨办?陈爷无子嗣,年轻时,哥哥把长子过继给了他。侄子现已成家,在县里工作。
陈爷的院里种满了葡萄树,从前小院热闹,陈爷红光满面地给人看病,葡萄熟了随大家摘,年年没剩过。后来没了医生身份,偌大的院子再没啥人过来。陈爷始终没想明白,给人看了一辈子病,咋就不算医生了?
帅帅学会了叫陈爷,但陈爷从不叫他帅帅,陈爷喊他井水,我们不懂井水是啥意思,奇怪的是,他倒也答应着。葡萄熟了,爷俩就摘下放在门口,半卖半送地换点油钱。帅帅就这么住下了,终于有了个家,不再流浪。
大三暑假我回家,路过陈爷宅子时看到院墙被拆了。一打听才知道,陈爷去世了,宅子留给了侄子,侄子答应陈爷,把帅帅安置在他们厂弃置的宿舍里。
毕业后,我家搬去了南方。前不久我妈回老家探亲,带回一个惊天八卦。高速公路要修到县里,帅帅家的宅子在村头,要征用建成服务区。简单点说,帅帅成拆迁户了,据说能拿到上百万拆迁款!一无所有的傻子,瞬间成了准百万富翁,整个县城都炸了锅!帅帅有了个新外号:高富帅!大家都等着看帅帅如何苦尽甘来,如何享用这飞来的横财。
没想到等来的,却是帅帅的死讯。陈爷生前的那条小路,要向两边拓宽,小院已经拆完,工人白天休息,傍晚干活。没人注意到瘫坐在院对面的帅帅,也没人知道他在那儿守了多久。被人发现时,他已经奄奄一息。
帅帅姐姐的女儿,叫小安,是我的同学。她给我们讲完了剩下的故事。
她姥姥在世时,就一直担心等自己不在了,帅帅该怎么活。她怕帅帅没人照顾,更怕本就命苦的女儿受连累。心里愁,嘴上也说,帅帅听懂了。她去世后,帅帅再没进过家。两个姐姐把帅帅往家里接过无数次,他都疯了一样往外跑,不接受姐姐的任何安排。赔偿款的事律师说姐弟三人都算继承人,两个姐姐决定不要自己那份,都留给帅帅。谁也想不到他会在这节骨眼上出事。
帅帅弥留时,家人都到了。可能回光返照,他清醒了许多,知道握着姐姐的手叫姐。
人们说:陈爷死了,要不了了,除了陈爷,你还想留给谁?
帅帅最后的一声陈爷,又把那个已经被大家遗忘了的佝偻的老头拉回到了人们的记忆。有热心人帮着去问陈爷诊所关门的事,街道答复,陈爷虽然不能继续执业,但绝对算医生。并且他做了那么久的赤脚医生,有贡献。工作人员凑钱给陈爷做了块牌匾,托亲人烧给了他。
小安在群里发了张帅帅的遗照,照片里帅帅穿着偏大的西装,坐得规规矩矩,跟街上那个傻子完全两样。照片的右下角,写着姓名。
我也第一次知道帅帅的名儿,他叫敬学。原来陈爷叫的不是井水,是帅帅的名字。
陈爷泉下有知,应该没啥遗憾了。给人看一辈子病,到死也没等着的医生名分,帅帅给他要回来了。
帅帅不傻,他想把自己最好的东西,留给唯一喊他名字的人。
父亲去世3年后,你来到了我家。同父亲相比,你实在是乏善可陈。
可是,50岁的母亲需要一个老伴儿,而一个50岁的老人对另一半的要求也务实、本真很多——只要人好就行。
你具备这个最基本的条件,你是远近闻名的好人,具体地说,你是一个老实人。和我母亲第一次见面那天,你很难堪。因为你深知自己各方面都没有优势——房子小、工资少,不过是一个普通的退休工人,而且刚刚结婚的儿子一家还需要你的帮衬。
说实话,母亲也只是为了给介绍人一个面子,才决定去见你的。而最终让母亲对你产生好感的,是你的那手好厨艺。见面后,你说:老李,我知道你条件好,啥也不缺,所以,没什么送你的。不管怎样,咱认识一场,你中午就在我家吃口便饭吧。你的诚恳让母亲不忍拒绝,她留了下来。
你没让她伸一下手,就做了四菜一汤,尤其是那道南瓜煲肉丁,让母亲吃得不忍释筷。临走时,你对我母亲说:以后要是想吃了,就来。我家虽不宽裕,但招待个南瓜还是一点儿都不费力气的。
后来,母亲陆续又看了几个老头儿,可是,虽然哪一个看上去条件都比你要好,但最终母亲还是选择了你。理由其实算得上自私——她服从并照顾了父亲大半辈子,她想做一回被照顾的对象。就这样,你和我母亲住在了一起。
那天,你、母亲,外加我,还有你儿子的一家3口,一起吃了一顿饭。我特意将这顿饭安排在富丽堂皇的五星级酒店里,表面上看是为了表达对你的重视,其实是有种居高临下的优越感在作祟。
走出酒店时,你悄悄对我说:以后咱就是爷儿俩了,你要请我吃饭就去街边的小店,在那儿我吃得饱,还不心疼。
是你那太诚实的表情烫伤了我的虚伪,让我觉得,跟一个老实人玩心眼,就像大人哄一个孩子的糖球儿一样,已经接近于无耻。
你把我母亲照顾得很好,她每次见我都嚷嚷要减肥,那语气是幸福的。
你做的饭的确好吃。一次,和你们一起吃饭时,我忍不住对妻子说:下次屠叔做饭时,你在边上学着点儿。妻子表情中并没有虚心好学的成分,反而有几分愠怒。你赶紧出来解围,说:我这辈子啥都做不好,就长了点儿吃的本事。你们可都是做大事儿的人,千万别跟我学。要是馋了,就回来,随时回来。这做饭的人啊,最怕自己做的东西没人吃。
那天我们走时,你包了好多你做的东西让我们带上,还把我拉到一边说:再别夸我做的饭好吃了,说真的,谁一说我这个优点我就脸红。一个大男人,把饭做得好,其他方面草包一个,这哪算优点啊。
回家的路上,我跟妻子复述了你的话。她说:他这个人,天生伺候人的命,天生就愿意低到泥土里。咱妈有福气,老了老了,当把皇太后。
我一边开车,一边用眼睛的余光感受妻子对你的轻贱,心里并不想替你辩解什么。毕竟,你始终是个外人嘛。
我搬新家的那天,你和母亲来给我们燎锅底。你严格地按照民间燎锅底的习俗,有条不紊地忙碌着。可是,等到吃饭时,你却没有出现在主座上,到处都找不到你。打你的手机,也是关机状态。像是掐算好了时间,等宾客散去,你回来了,仔细地收拾着那些狼藉的杯盘,将剩菜剩饭装在你事先准备好的饭盒里,留着回家吃。
母亲不希望你这么做,觉得委屈了你,你小声对她嘀咕:晚上我给你新做,这些我吃。母亲说:干吗天天吃剩菜剩饭呢?你知不知道我见你这样,心里很难受。你千万别难受,让我看着这么浪费,我心里才不舒服呢。树赞(我的名字)的钱都是辛苦换来的,咱帮不了孩子,那就尽量帮他省点儿。
你的话,让我母亲心疼了很久,然后她决定告诉我。听着母亲在电话里替你说好话,我内心的感受很复杂,同时也为自己的这份复杂感到惭愧。
渐渐地,对你的好感越来越浓。有时候,甚至有一些依赖,你总是无声地为我们做很多事——换掉家里坏了的水龙头,每天接送孩子上幼儿园,母亲住院时不眠不休地照顾她,直到出院后才告诉我们。
只是没有想到有一天,你也会病倒,而且病得那样严重。你在送我儿子去幼儿园的路上轰然倒下——脑血栓,半身不遂而卧床。
我,还有你儿子,起初对你的治疗都很积极,我们希望你尽快好起来,依然可以像从前那样为我们服务,任劳任怨。可是,你再也没有站起来。
原先只会微笑的你,变得无比脆弱,总是流眼泪。我母亲照顾你,你哭;你儿子给你削水果,你哭;我们推着轮椅带你去郊游,你哭;多次住院,看着钱如流水般被花掉,你哭。
终于有一天,你用剃须刀片朝着自己的手腕狠狠地切了下去。抢救了5个小时,你才从死亡线上挣扎着回来,很疲惫,也很绝望。
没有想到的是,先我弃你而去的,是你儿子。他开始很少来看你,直至后来连面都不肯露一下。每次打电话,他都说自己在出差,回来就过来看你。
更令我没有想到的是,母亲在这个时候跟我说要和你分手。你们本来也没有登记,就是一拍两散的事情。母亲说:我老了,照顾不动他了。妈帮不上你什么忙,但也不能捡个残废爹回来,做你的拖累。
这就是冰冷的现实。我不想让母亲去做这个恶人,于是我狠狠心,决定由我来说出分手的话。我对躺在医院里的你说,屠叔,我妈病了。你的眼泪又夺眶而出,我尽量做到不为之所动。你知道,我妈也一把年纪了。这些日子,她是怎么对你的,你也看见了。你继续流着眼泪点头。
屠叔,我们都得上班,我妈身体又不好。你看能不能这样,出院后,你就回你自己的家,我帮你请个保姆。当然,钱由我来出,我也会经常去看你。
话说到这里时,你不再哭了。你频繁地点头,含混地说:这样最好,这样最好。不用请保姆,不用……
走出病房,我在医院的院子里还是流了眼泪,说不清是解脱后的轻松,还是心存愧疚的疼痛。我去家政公司,为你请了一个保姆,预交了一年的费用。然后,去了你家,请工人把你家重新装修了一下。我在努力地做到仁至义尽。不为你,只为安抚内心的不安。
你出院回家的那天,我没有去,而是让单位的司机去接的你。司机回来后对我说:屠叔让我跟你说谢谢,就算是亲儿子,也做不到你这一点啊。
这些话,多少安慰了我,我感到了一丝轻松,可这轻松并没有持续多久。
你不在的那个春节,我们过得有些寂寥。再也没有一个人甘愿扎在厨房里,变着花样地给我们做吃的。我们坐在五星级酒店里吃年夜饭,却再也吃不出浓浓的年味。儿子在回家的路上说:我想吃爷爷做的松鼠鲤鱼。妻子用眼睛示意儿子不要再说话,可是,儿子反而闹得更凶:你们为什么不让爷爷回家过年?你们都是混蛋。妻子狠狠地给了儿子一个耳光。可是,那耳光却像打在我的脸上,脸生生地疼。
儿子的一句话,让我们聊以自慰的所有心安都土崩瓦解了。我从后视镜里,看到母亲的眼睛也红红的。
可想而知,那是一个多么不愉快的大年三十。我无比怀念去年你还在我们家的那个年——一个家的幸福温馨,总是建立在有一个人默默无闻地付出、甘当配角的基础上。
不知道在这个夜晚,屠叔,你跟谁一起过?又是否也会想起我们?会不会为我们的无情心生悲凉?
新春的钟声敲响后,我还是驱车去了你那里。你步履蹒跚地给我开了门,见到我,嘴上在笑,眼里却有了泪。走进你冷锅冷灶的家,我的眼泪再也没有止住。我拿起电话,打给你儿子,大骂一通之后,开始给你包饺子。保姆回家过年了,给你的床头预备了足够吃到正月十五的点心,我再次在心里狠狠地骂了娘。
热气腾腾的饺子终于让你的家里有了一丝暖意。你一口一个地吃着饺子,眼泪噼里啪啦地往下掉。
我在初一的凌晨摇摇晃晃地离开你的家,喝了酒,只好把车停在你家楼下,一个人走在冷清的大街上,满目凄凉。手机响了,是妻子打来的:你在哪儿?我再次发了火:我在一个孤寡老人的家里。我们都是什么人啊?人家能走能动时,咱利用人家;人家现在动不了,咱把人家送回去了。咱良心都让狗吃了,还人模狗样地讲仁义道德,我呸!
站在大街上,我把自己骂得狗血喷头。骂够了,骂累了,我毫不犹豫地跑了回去,背起你就往外走。你挣扎,问我:你这是干吗?我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对你说:回家。
你回来了。最直接表达高兴的,是我儿子。他对你又搂又亲,吵闹着要吃松鼠鲤鱼,要吃炸麻花,要做面人小卡。
妻子把我拉到小屋,问我:你疯了?他儿子都不管他,你把他接回来干吗?我不再发火,心平气和地对她说:他儿子做得不对,那是他的事,不应该成为咱放弃屠叔的理由。我不能要求你把他当成亲公公,可是,如果你爱我,如果你在乎我,就把他当家人。因为在我心里,他就是家人,就是亲人。放弃他很容易,但是我过不了自己心里的坎儿。我想活得心安一点儿,就这么简单。
同样的话,说给母亲听时,她泪如雨下,紧紧地握着我的手说:儿子,妈没想到你这么有情有义。我说:妈,放心吧。话说得难听一点儿,就算有一天,你走在屠叔的前面,我也会为他养老送终的。再说白一点儿,以我现在的收入,养个屠叔还费劲吗?多个亲人,有什么不好呢?
不一会儿,我儿子进来了,进来就求我:爸爸,别再把爷爷送走了。以后,我照顾他。以后你老了,我也照顾你。我把儿子搂在怀里,心里一阵阵惊悸,还好,没有明白得太晚,没在孩子心目中留下一个不孝之子的印象。
爷爷嘛,就是用来疼的,怎么能送走呢!我含泪跟儿子开了句玩笑,给他吃下了定心丸。
你渐渐地安静下来,不再哭了,每天都坐在轮椅上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。而我,对你很挑剔:屠叔,今天这套衣服穿得有点儿不帅啊,稍微有点儿配不上我妈。屠叔,几天没擦地板了,不是我说你,越来越懒了啊。我没大没小地跟你开玩笑,你乐得合不拢嘴。
一天,你把我叫到你的房间,从被子下面拿出一个存折。你说:这钱,给你。我知道,为我治病你花了很多钱,这点儿钱根本不够。而且给你钱,也没有让你给我养老的意思,就是屠叔的一点儿心意……我说:屠叔,你不用说了,我收下。你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。
拿着这张存折,我找到了你儿子,把存折密码告诉了他。我对他说:这是屠叔给你的,他知道你过得不容易。我没别的意思,就希望你隔三岔五去看看他。不要等到哪一天他没了你再想看,到时候你只能在梦里折磨自己。还有,我这次找你也是想告诉你,放心吧,屠叔以后我来养。
我没有告诉你那些钱的去向,我知道,接受可能会让你更好过一点儿。
那天,你儿子带着妻子、孩子来看你,你虽然没有流露出抱怨的意思,可是,从你们的言语之间,我还是看到了生疏的痕迹。说实话,我的内心居然有一点儿小小的得意。亲生的又怎样?人与人之间,只有关爱,才可以亲近。就像我和你,现在,可以开各种玩笑,也可以倾诉各种心事。
母亲和你正式登记结了婚。这之后,每个周末,不管有多大的事情,我们一家3口都会风雨无阻地回家——你和我母亲的家。等待我们的永远是一桌很家常、很可口的饭菜。你居然能做饭了,虽然是在轮椅上!这在别人看来实在是个奇迹,但是,我们却对此习以为常,觉得你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——生命不息,为儿女操劳不止。你乐在其中,我们也安于享受。
渐渐地,你又像原来一样,开始做这个家庭的配角,努力把自己放在不被关注的位置上。我也不再同你客气,有时甚至会命令你做一些家务,比如在你有些慵懒的时候。我知道,我必须用这种方式尽量延缓你的衰老,延迟你完全失去行动能力的时间。因为,有你在,家才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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